瓷鱼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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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知道什么时候，院子里那棵柳树下面摆了一只瓷鱼缸。也许是那个漫长的午后，我像一尾金鱼那样游曳在无边梦海。我那麻木的肉体没有感觉到院落摆放的鱼缸，没有感觉到那鱼缸挤压着空气，那鱼缸落地时传导到床上的震颤，没有感觉到硕大的院落里骤然增加的重量。

    鱼缸里的几尾金鱼不知是不是也在那个下午入梦。鱼缸定定地稳在院子里，气沉丹田，通体舒畅。而梦在飘，金鱼随着轻微气流推动的水波，在水中摇曳，仿佛几支飘摇的水草，却呈现暗红色，像是一朵朵火花，在水中轻柔绽放。抽去了几根火的傲骨，浑身懒洋洋。

    我在梦中与它们的梦相遇，就像缓缓倒入水中的两色颜料，融会胶凝。相互缠绕的几片丝巾，渐渐偎在一起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，任谁也再分不开了。

    我在那个午后醒来，打进窗户的阳光是慵懒无力的。卧在床上、地上，比卧在地上的猫儿还安静。我怀里的阳光猫，眯了眼，舒服地沉在酣梦。

    而我醒了。我立刻感觉到了空气的异样，空气的压强、密度，以及空气中淡淡的腥气。以及，院落中那片耀目的碎金。

    阳光摔到鱼缸里，积得满满的。水在不住随风扭动。阳光也搅拌在这水里，却又有些笨拙，跟不上水的脚步。不好意思地羞了脸，满缸的碎金都抹上了一片绯红。

    我轻手轻脚钻下床，走到院子里，站在鱼缸旁，踮起脚尖，伸长了脖子，往里面看，只见缸底铺摆了五颜六色的鹅卵石，几尾金鱼便静躺在水中。

    柳树天天将鱼缸当作镜子，打理着自己的容颜。一树的枝条都渐渐变绿，嫩得惹人疼爱。每见有其他孩童折柳，心里都要轻微地隐痛。一头秀发的柳姑娘，不时轻甩绿丝，暗暗招摇着自己的青春。阳光像一把大梳子，梳齿顺绿丝上滑落，滑落，滑落在鱼缸清清的水面上，像一根根奋摇的金桨，却撼不动一丝水波。

    柳姑娘伸出修长的手臂，指尖一点点与水面接近，她是要触碰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，却在触到的一瞬，惊呆了。

    手指没入镜中，一截伸进镜子的玉臂。金鱼摇着尾，在玉臂间环游。不时用身子蹭蹭玉臂，惹柳姑娘一阵麻痒，轻颤起来。

    这红的金鱼，这绿的柳臂，在水中相互嬉戏，也是颇有趣，颇好看的情景。

    有时水面上映出一个孩童的面孔，不一会儿，就又有好几个面孔挤进来，挤满平平的水面，遮住不阔的天空。几个头都相互顶着牛，拧着脸，翘着屁股。再一会儿，就有蒲扇拍在小屁股上，带着嗔笑，道：莫真挤掉在这缸里，做了金鱼！

    孩子们便一哄奔散，玩别的去了。

    而我却对这话着了迷，心念，这鱼样地悠闲一辈子，也是可羡的生活。

    我想象自己生出了大裙子般的彩尾，着上一身耀目的鳞衣，在无限宽广的水里畅游。水草你好，柳树你好，太阳你好，伙伴你好。

    我们在水里玩圆圈舞，一串金鱼的手链缠在柳臂上。我们毛笔样的尾，在柳臂上扫来，扫去，书写着我们小小的快乐。我们安静地卧在水底，看气泡一串串地摇上去，炸裂在遥远的水面。我们看天上的飘云、候鸟，似乎它们飞过，总要稍稍放缓脚步。我们看太阳伸出手，给我们盖上暖暖的金棉被，我们就要沉入梦乡。

    周围哐的一声巨响，大鱼缸被铁锤敲得粉碎。裂纹瞬间爬满了整个光滑的表面，像是年轻的皮肤瞬间衰老。水从裂纹里迸射出来，迅速扑向大地，张大手臂，拥在大地身上啜泣，大地也湿润了。

    我坐在破碎的鱼缸碎片中间，怔怔地看着满脸错愕的父亲、母亲、爷爷、奶奶。我回看自身，水还铺挂在我的身上，就像一片片鳞，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金芒。